27 July 2015

一切都已written on the wind ------ 談方育平《美國心》

《美國心》可能是第一部港男港女電影。連最後的英文credit﹐都係女主角(Christine)排先﹐廢男排後。

片初男女主角各自接受導演訪問﹐條女談現狀如何辛苦﹐未來要如何籌謀(前瞻)﹐條仔則講童年成長陰影﹐被父母拋棄(回溯)。兩相對照﹐編導的觀點已很清楚﹐ 條女面對現實﹐比較「成熟」﹐條仔則陷溺過去﹐成長不過來。

男主角到寫字樓返工﹐無心工作﹐用打字機亂打字﹐令人聯想到《閃靈》的Jack Nicholson﹐無法長大的精神病童。編導好想引導觀眾對戲中人產生特定印象: 呢個港男就係一條廢柴。

方育平是control-freak

《美國心》用的手法﹐比《半邊人》複雜﹐是訪問、模擬戲劇、實錄式紀錄片混合。有趣的是﹐感覺反而好假﹐比《半邊人》假好多。究其原因﹐正是「真實」跟「戲劇重現」相對照下﹐虛假的感覺反而更強(即係唔似真)﹐連「實錄式」的片段﹐都看得人滿腹疑竇﹐有造假的疑惑。

呢套野見到方育平的毛病﹐事實佢係好堆砌﹐好manipulative﹐佢對人物有強烈的愛憎和價值判斷﹐好anxious用戲劇性的電影效果(極多close-up鏡頭﹐重有快速變焦)﹐控制觀眾的感受。他卻喜歡扮客觀﹐扮超然﹐對一切都沒有定見。

由此觀之﹐方氏跟今日的香港左膠不無相通之處﹐明明有立場﹐卻喜歡製造迷霧﹐令人無法作清楚判斷﹐於是可以解釋﹐典解佢好喜歡用開放式結局﹐一切皆見仁見智﹐不可預料。《美國心》見到他底創作手法和intention﹐跟他想探索的電影實驗(倣紀錄片真實類型)﹐形成衝凸。

港男無能﹐港女無義

所謂「公路電影」﹐通常有人在旅途﹐跟各種未知的人物、情景、命運遭遇﹐然後對生命處境重新思考﹐克服各種心理障礙﹐調子是向前﹐keep moving forward的。

依此定義﹐《美國心》其實在假扮公路電影。

電影開頭是攝影隊跟港男港女﹐在美國公路塞車﹐下一場就直接返回香港﹐男女主角訪問﹐回溯二人離港前的婚姻生活﹐開始各段不依時序的模擬戲劇﹐最後半小時先返回美國的實錄式片段﹐大部分是攝影隊跟男女的瑣事chit-chat。

跟西人「公路電影」比較﹐《美國心》其實並無探索真情實感之心﹐反而更想present編導對當時男女關係的看法(如鼓動觀眾鄙視意志軟弱的港男)。

即係方育平迴避了跟隨港男港女邁步向前﹐探究他倆在美國的遭遇﹐從中發掘真實的情感﹐反而通過將二人香港婚姻生活作戲劇模擬﹐向觀眾編造符合方氏定見的港男無用、港女無情的犬儒世界觀。

全片唔依線性時序﹐亦非角色心理活動﹐完全是依編導的喜好而編排﹐是故他對人物及敘事形式的manipulate﹐例如想怎樣向觀眾塑造人物的克板形像﹐就更明顯。例如上一場講港女去深圳墮胎﹐下一場就接港女帶屋企隻狗去睇醫生。港女冇仔生﹐養隻狗代替﹐很清楚的戲劇上的irony﹐都唔駛露骨到咁o卦。

最後十五分鐘﹐手搖鏡拍攝攝影隊跟港男港女於美國生活﹐開party唱歌﹐慶祝農歷新年﹐完全無厘頭、莫名其妙﹐剪晒都不相干﹐但置於方育平的創作動機﹐但有將真假混同﹐誤導觀眾的效果﹐即是用最後的「紀實片段」(美國開party)的真實感﹐誘使觀眾以為電影前部分的「模擬戲劇」﹐是真實的﹐然後接受了編導對戲中人的價值判斷(例如男主角是廢拉)。

Just like Weather

《美國心》最耐人尋味是後半部﹐攝影隊於美國公路紀實片﹐加插一段方育平跟男女主角酒店睡房一同的訪問。

條片非常長﹐差不多完全是港男自白。對照番前半部就明﹐方氏明明好鄙視呢條港男﹐典解會畀佢solo:
因為他的自白(「不會於美國久留」)﹐跟片初他的說法(「好想去美國找機會」)﹐係完全矛盾﹐完全contradictory﹐編導根本想他自暴其醜﹐想觀眾覺得佢天真幼稚﹐個性軟弱﹐無個人意志﹐自己都唔知自己想典。

於是明白戲名Just like Weather﹐與其話講緊造物弄人﹐命運的無法自控﹐不如講其實係方育平給港男的隱喻: 五時花六時變﹐你知唔知自己做咩春架﹐廢人。

根據日本卡通《涼宮春日》﹐以至張柏芝歌曲《任何天氣》﹐Weather通常係「陰性」的隱喻﹐《美國心》將之倒轉﹐用來攻擊港男無能用。

但《美國心》也就僅此而已﹐因為方育平見識上的偏狹﹐佢無法進入人性陰暗的角落﹐其極只限於調侃﹐只算是satirical的筆觸﹐無法令觀眾對之同情﹐跟戲中人有感通。故《半邊人》能令人感動﹐《美國心》不能﹐極其量只像旁觀兩條盲毛登上twin peaks之間的吊橋﹐進退維谷﹐不上不落﹐而生可憐又滑稽的感覺。

對比同年侯孝賢《戀戀風塵》的結局﹐阿公和阿遠﹐仰觀風雲變色﹐其境界高下﹐《美國心》係天差地遠了。

除了失敗﹐只有失敗

新觀眾看畢《美國心》後﹐總會問同一個問題: 呢對男女後來典樣?

Model Answer是:據說電影公映時已經分手。

觀眾洞若觀火﹐看得分明﹐除了懶得回答﹐再答只顯得自己愚蠢之外﹐也愈來愈覺得﹐根據方育平的presentation﹐用戲劇重現他們的心理和個性缺憾﹐這對港男港女一直貌合神離﹐港男無能﹐港女周圍勾三搭四﹐他倆(傳說中)的離異﹐不是夢想成真﹐完成了(編導想他們達成的)自我實現嗎?

港男港女的失敗﹐已經written on the wind﹐編導明明千方百計想佢地分手﹐卻假扮開明﹐畀一個曖昧不明的開放式結局﹐給觀眾一個不設實際﹐幼稚的幻想。於是我更見到方育平的虛偽。 《美國心》是《半邊人》後﹐另一部宣揚失敗主義的電影。

25 July 2015

將美少年變成一幅畫 ------ 談同性戀電影《流離所愛》

看了一套推銷同性戀婚姻的《流離所愛》﹐跟陳雲議論同性結婚的爭議性文字對照﹐頗堪玩味。

兩個六七十歲的老人男同性戀﹐玩結婚﹐大鑼大鼓﹐貼晒相上facebook公告天下。結果可以預料﹐性戀被任職的天主教學校辭退﹐流離失所﹐苦不堪言﹐卻安貧樂道﹐不改其志云云。

爾雅男同志

《流離所愛》跟一般燥狂﹐喋喋不休的同志片不同﹐由頭到尾都配古典鋼琴音樂﹐柔情似水﹐節奏不徐不疾﹐人物常常背光而立﹐窗邊還掛一幅搖曳不定的白色薄紗﹐像霧又像花。

片中兩名老人男同性戀﹐一位是油畫畫家﹐一位是鋼琴教師﹐氣質溫文(其他異性戀者往往粗口橫飛﹐發狂罵人)。古典音樂的平正典雅﹐除將男同性戀「正典化」(即跟傳統西人文明不悖)﹐更有替片子set個斯文淡定的tone﹐任外間狂風暴雨來襲﹐我皆不慍不惱的效果。最別致﹐老人男同志指導美少女彈Chopin﹐少女彈法不依常規﹐是「我的interpretation」﹐老同志直斥其非﹐ ------ 同志反而成了傳統的「衛道者」﹗

男同志肚裡墨水何其多﹐舉一例:
Rave Party中青年問老人同志﹐「你在等什麼?」
老人答: 「我在等台上樂團琴聲漸息﹐等舞台帷幕徐徐下降」(大意)。
(武評:這其實是人話嗎?)

細佬舉不起

《流離所愛》的要點﹐其實是將主流對男同志的stereotype了的定見﹐總是專業人士、青年才俊、喜歡健身、跑馬拉松﹐以至令人厭惡的「特色」﹐如自毀成性、性濫交、bitchy、燥熱瘋狂之類抺去﹐王家衛《春光乍洩》的男男肛交﹐主奴權力關係﹐公廁尋花問柳等等﹐本片一概不會出現。

編導用心﹐其實是將「同性戀」日常化﹐將同志代換成「老人」、「窮人」、「無家可歸」、「分飛燕」﹐以至最最要的﹐「普通人」﹐「斯文人」﹐「好人」。

觀眾由頭睇到尾﹐其實唔覺呢兩位係「同志」(或曰係咪同志根本不相干)﹐呢兩位肥腫不分的伯爺﹐不過係一般令人憐憫的窮苦人家而已。電影談男同志玩結婚向主流「挑機」﹐根本是政治電影﹐編導卻將「戰鬥」色彩褪去﹐加料泡製「小眾」慘被主流逼害﹐朝不保夕的幻覺。

兩位伯爺﹐日日與藝術為伴﹐跟俗世格格不入﹐一往情深﹐從一而終(悔罪曾經偷食其實是以退為進)﹐性行為極限是接吻和拖手﹐連邊個老公老婆都分唔清楚﹐抺去所有現實利益計算(如法律遺產繼承之類)﹐這兩位阿伯﹐事實跟「性無能」差不多﹐遂對「恐同」觀眾沒有攻擊性。簡直有Platonic Love的幻覺。

因為是fantasy﹐男同志唔吹蕭又唔玩後庭﹐所以主人公只能是七老八十的伯爺公:
去公廁畀錢叫道友吹蕭﹐都要下面細佬舉得起先得o架﹗

扮可憐竊權

《流離所愛》的旨趣﹐其實是扮可憐。一對同居幾十年的老人同志﹐為虛榮玩結婚﹐卻未見高潮已出精。

「早洩」之後﹐就擺個被逼害﹐搏同情的pose。而沒想二人過「婚姻」所以失敗﹐可能不過是自己誤判形勢。樓市投資失敗﹐要寄人籬下﹐則做個白吃白喝的無恥食客﹐神憎鬼厭﹐日夕要睇人面色﹐實屬正常﹐是自己要接受的惡果。

Marisa Tomei演異性戀小說作家﹐在家工作﹐老人同志以長輩身分寄居﹐不識趣﹐大嘴巴嘩啦嘩啦﹐伊聽到耳裏﹐心煩意亂﹐末了大爆發﹐能說錯的是女人嗎?人家簷下過﹐那可不低頭﹐慘被後母逼迫的Cinderella都識啦。寄人籬下就要檢點言行﹐不過是最起碼的自律而已。

同志鋼琴家於天主教學校教音樂﹐他底同性戀身分﹐人所共知﹐相安無事﹐低調結婚亦無不可﹐人們未必恭喜﹐至少都不置一詞。此君偏要大張其鼓﹐公告天下﹐於是被校方藉詞「免去職務」﹐自毀職途﹐亦只是自討苦吃。

搏炒亦無妨﹐求仁得仁。惡果受不了時﹐就咪扮可憐啦。

此片tricky在﹐因為兩位男同志是老人、孤苦無依(說說而已﹐肚滿腸肥﹐得閑睇戲﹐何來困苦?)﹐於是觀眾就要接受、「包容」他底種種無常識的任性行為(如侵擾他人私人生活、私人空間)。如反唇相譏﹐又怕傷了老人家底脆弱心靈﹐又玩泪流披面。

編導替老人同志塑一個飽受壓逼的弱者、書生形象: 我好可憐﹐唔識講粗口﹐你咪撚攻擊我。以自己「弱勢」﹐是「少數人」﹐以「平權」為由﹐竊奪更多權力﹐呢一套﹐其實咪幾似左膠。

美少年繪畫

《流離所愛》除了一對老人男同性戀﹐還有一條副線﹐Marisa Tomei獨子及他朋友﹐兩個關係曖昧的美少年。

編導設計一老一少兩對同性密友﹐作用並非映襯﹐反而想折射異性戀者潛藏的恐同情結:Marisa Tomei好怕獨生子被老人同志「教壞」﹐變成基佬﹗

編導繼續利用異性戀者的恐懼﹐編造理由﹐替兩位老人同志的愚昧、無能、自我中心開脫。彼等被「欺負」﹐自己並無責任﹐所有壓逼﹐都來自異性戀的誤解和狹隘。

電影最後的餘韻﹐老人登上天台﹐替疑似同性戀﹐穿白色背心的美少年﹐畫了一幅肖像畫。早晚各人肉身都要灰飛煙滅﹐化成白骨﹐但這幅美男畫像﹐卻依然長存。

老人將美少年畫成油畫﹐裡面的情調﹐除了自憐﹐還是自憐。

有些影迷一邊看﹐或許會想起法斯賓達縱情激越的電影﹐為《流離所愛》的溫吞水搖頭。也說不定想起維斯康提的《Death in Venice》﹐老年人見到美少年的光輝﹐為之痴迷﹐為自己行將就木﹐又皺又醜的肉身﹐覺得自慚形穢。

美好的生活、不朽的肉體、不枉到人間活過一場的率性﹐只懂自憐自怨的自戀狂﹐其實又怎會明白﹐怎配得到呢﹐唔化。